寒风中,位于城市西郊的一块普通校园球场上,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呼喊声与球鞋摩擦草皮的声音。看台边,一个高个儿、金发略显凌乱的中年男人正专注地望着场内,双臂环胸,却始终忍不住随着攻防节奏微微前倾。他名叫桑德,来自荷兰,是这所中学与附近青训中心合作引进的外籍教练。与人们印象中那些在职业联赛场边指点江山的明星教练不同,桑德最钟爱的,不是万人瞩目的大赛,而是这些在课余时间踢球、尚显稚嫩甚至有些笨拙的孩子们。
“我喜欢看他们乱成一团的样子,”在间歇时刻,桑德笑着对记者说,“你看得出来,他们很多人还不知道怎么站位,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传球,但那种不计得失、不怕犯错的状态,是足球最初的样子。”作为前荷甲俱乐部青训教练,桑德执教过不少后来登上职业舞台的球员,本可以继续在欧洲足球体系中深耕,却在三年前做出一个看似“冷门”的选择——来到中国的校园,专门带青少年球员。“有人问我是不是来‘镀金’或者躲清闲的,我说恰恰相反,在这里我需要从零开始,重新解释什么是团队、什么是比赛,甚至要和家长一起讨论孩子应不应该踢球。”

训练从下午四点准时开始,天色还未完全暗下,球场上已有近三十名学生围成一圈做热身。桑德不喜欢长时间的枯燥跑圈,他更倾向用带球的方式让孩子们进入状态:变向、变速、护球,一切动作都嵌在“游戏”里。他不断用中英夹杂、再混入几句刚学会的中文喊话:“看队友!抬头!好球!”孩子们听不懂的部分,他索性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补充,拍手、示范、弯腰画线,甚至偶尔亲自上阵抢断,惹得一片笑声。“他们笑得越开心,就越敢做动作,越敢尝试有创造力的东西,”桑德解释,“如果一个孩子一拿球就怕被骂,他永远也踢不出好球。”
在当地学校的体育传统中,赢球一度被看作检验训练成果的唯一标准,甚至小学生联赛也会出现“死守比分”“主教练怒吼”的画面。桑德对此有些不适应。他记得自己刚来时参加的一场市级小冠军赛,中场时主办方代表来到休息区,半开玩笑地说:“桑教练,听说你们学校请了外教,这次是不是要拿个冠军?”他只是摇摇头,说自己更在乎替补是否全部上场。“比赛对于这个年龄段来说,是学习的展示,而不是成绩的终点。如果孩子因为输球不敢回家,那我们大人就做错了什么。”从那之后,桑德坚持在任何一场比赛中,让每一个报名的孩子至少踢上半场时间,哪怕因此多次失去“稳赢”的机会。

有一次,校队在市青少年联赛中遭遇一场大比分失利,0比6。赛后,有家长在场边低声抱怨:“请外教也这样?”而更衣室里,几名小球员失落地垂着头。有队员小声说:“桑教练,对不起,我们丢人了。”桑德听完,罕见地提高了音量:“你们不是为我踢,也不是为谁踢。你们是为自己踢,为热爱踢。今天你们输掉的是一场比赛,但赢到的是一次经验——你们知道了什么叫对抗更强对手。”他在白板上写下“Yes, we lost. But we learned.”,然后逐一指出每个位置的进步之处,包括一次成功的转移球、一脚勇敢的远射。“他几乎从来不在孩子面前说‘你不行’,他会说‘你还可以更好’。”球队队长、初二的李泽这样评价自己的外籍教练。

相比于成绩单上的分数,桑德更关注的是孩子眼睛里的光。他最爱的时刻,不是在冠亚军决赛的颁奖台,而是在每天训练结束后,那群孩子吵吵嚷嚷又舍不得离场的时候。“教练,再给我们五分钟!”这是他每天都能听到的一句话。有时候,他会应允,给他们组织一场三对三的小比赛,自己站在场边当“裁判”,却经常忍不住冲进场里充当“假想敌”,一边防守一边喊:“快传!右边有队友!”训练结束后,他习惯性地站在场边多留一会儿,看着最后几个孩子把球捡完,把球门挪到一旁,才慢慢收起手里的记录本。
作为一名远离家乡工作的外籍教练,融入本地生活并不容易。刚来中国时,他不会用手机支付,也不习惯食堂的清蒸鱼和辣椒拌菜,“我第一次吃火锅,真的是辣到眼泪直流,孩子们在旁边笑翻了。”但正是那些球场上的相处,让他迅速找到了归属感。春节期间,他收到孩子们亲手写的“福”字和画着足球的贺卡;中秋节,有家长邀请他去家里吃饺子,孩子拉着他在小区里踢球。“一开始我只是来工作,现在我觉得自己多了一群‘小侄子’。”他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。
桑德也观察到,中国的足球氛围正在悄然变化。过去几年,当地教育部门逐步推动校园足球普及,足球课从“可有可无”的兴趣班,变成体育课的重要组成部分。越来越多的学校开辟出专门球场,甚至与俱乐部合作共建青训基地。“我看到很多有天赋的孩子,他们的脚下技术并不比欧洲同龄人差,只是有时候缺乏持续的训练和正确的引导。”在他看来,真正的差距更多体现在文化和体系上——家长是否愿意给孩子时间练球,学校是否愿意为球队安排固定训练时间,社区是否为青少年提供足够安全的踢球场地。“如果这些条件慢慢改善,中国足球的基础会越来越好。”
在球场的另一侧,几位观战的家长已经习惯了这位外籍教练的风格。“他不怎么吼,很少看到他发脾气,”一位家长说,“但孩子们都挺怕辜负他。”另一位家长则更关注孩子习惯的变化:“以前我儿子踢不赢就乱发脾气,现在会主动跟队友说‘今天没关系,下次我们再试试’,这种改变比拿几块奖牌更重要。”而对于不少家长来说,让孩子跟着外教训练,也是一种接触不同文化的方式——队里很多孩子因此开始对英语产生兴趣,主动学会“pass”“shoot”“defend”等足球词汇。

每次有新的学生加入球队,桑德都会拉着对方单独聊几句,问他为什么想踢球。有人说为了锻炼身体,有人说想交朋友,有人干脆说:“因为我不想天天补课。”听到这些答案,他总是点点头:“都对,但最重要的是,你要自己享受在场上的每一分钟。如果你只是为了别人而踢,这份快乐很快会消失。”他说,自己最在意的不是从这些孩子中能不能“淘出”职业球员,而是在十年、二十年后,当他们各自走上不同道路时,仍然会愿意穿上球鞋,在周末叫上朋友去踢一场。“如果有一天,在另一个城市的某个公园,我看到一个中年人带着孩子讲‘这是越位’,他告诉孩子‘我小时候有个荷兰教练’,那就足够了。”
夕阳缓缓落下,训练的最后一个项目是点球游戏。孩子们排着队,每个人都有一次射门的机会,进球一方赢得给全队讲笑话的“惩罚权”。助跑、射门、扑救,每一个瞬间都伴随着期待和欢笑声。轮到最后一个男孩时,他有些紧张,助跑步伐明显乱了节奏,球直接偏出门柱。但场边没有责备,桑德立刻鼓掌:“很好,你敢抢着来踢,这就是勇气!”然后又轻声凑到他耳边,“下次,你可以多看一眼守门员的站位。”训练在不知不觉中结束,孩子们三三两两散去,而桑德仍站在场边,看着那块草地,眼神里有种温柔的满足。“我一直很喜欢看孩子们踢球,”他说,“因为他们提醒我,足球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:简单、纯粹,还有一点点笨拙,却充满可能。”